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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夜漂流(9)

九久小说网 2023-10-10 21:10 出处:网络 作者:Bubkes编辑:@春色满园
永夜漂流(9)底比斯在《黑暗的左手》的书页上折了一个角,合上书,放在桌子一旁。“你为什么想知道?”他耐心地问。“我只是试图去理解,”她答道,努力吞咽自己声音中尖锐的绝望,咬紧牙关,尽力保持声调平稳,“你
永夜漂流(9)

底比斯在《黑暗的左手》的书页上折了一个角,合上书,放在桌子一旁。
“你为什么想知道?”他耐心地问。
“我只是试图去理解,”她答道,努力吞咽自己声音中尖锐的绝望,咬紧牙关,尽力保持声调平稳,“你是怎么扛下来的,是怎么振作起来而没有崩溃的。
”底比斯凝视她良久。
他抬手顺了顺剪得过短的头髮,揪了揪耳朵。
灰白的髮丝已经爬过他的鬓角,攀上头顶,仿若藤蔓攀附着一面旧砖墙。
自他们相识至今,白髮已经蔓延开来,快要吞没他的整个头顶。
但他的脸颊依旧光洁—飞船上的其他男人已经放弃刮鬍子,任自己变得不修边幅、邋里邋遢,但底比斯没有。
眼前的底比斯和从前的底比斯相差无几,几乎毫无二致—其他人都已改变,变得越来越迷失且忧郁,而且情况日益严重,但底比斯还跟这趟旅程刚开始时一个模样。
他微笑地看着她,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门牙。
“我扛下来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,”他说,“关于这一点,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熬过来。
要知道,现在的我跟你一样崩溃,只不过我把内心的碎片分开处理了。
我不确定要如何解释—每次只处理一片吧。
你以后会明白的,我觉得。
”“如果我—如果我们学不会呢?”“那就学不会吧。
”他耸耸肩。
他的声音平缓低沉,与离心舱的嗡鸣声和谐呼应,南非口音圆润浑然,口中吐露的音节像是美妙的音乐。
“这些事情对每个人而言都不一样。
但我看得出你正在学习—你原本魂不守舍,却又突然恢复正常,还问我这些问题。
你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吗?我刷牙的时候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。
我更换空气筛检程式的时候就只想着更换空气筛检程式这一件事。
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,我会与其他人交谈,这对彼此都有帮助。
苏利,此时此地,我们必须过好当下。
靠着思念与回忆,我们帮不到地球上的任何人。
”她失望地歎了口气。
“这不是你想听到的?”他问道,嘴角弯曲,露出一丝苦笑,眼眸中深埋着悲伤。
“并不是。
我只是—这太难了。
”他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,”他说,“但你是一个科学家。
你知道是怎么回事。
我们研究宇宙是为了求知,但到头来我们唯一真正知道的,是一切都会结束—只有死亡和时间例外。
承认这样的现实的确艰难,”他轻拍她放在桌上的手,“但遗忘更难。
”戈登•哈珀是最后一个抵达休士顿训练基地的宇航员,比其他成员晚了一周。
他与团队隔离,在佛罗里达州接受专为指挥官设计的单独训练。
当他抵达时,其他人之间的关係已经很牢固了。
他之前就当过指挥官,至少有六七次,但这次不太一样。
一天早上,大家身穿太空服候在中性浮力实验室,等着轮流沉入水底,在“乙太号”实体模型上进行紧张的舱外修理模拟训练,哈珀在中途加入他们。
当他抵达时,苏利和黛维还在水里。
当她们从水里出来时,他已经和其他人站在一起了,正含笑听着泰尔的玩笑,跟伊万诺夫交流他之前写过的一篇天体地质学文章,和他的老朋友底比斯打着招呼。
工作人员把苏利从水里拉出来,按步骤脱去她身上的太空服,这时她正对“乙太号”上的那群男人。
苏利好奇又紧张地望着哈珀,觉得他给人的印象不错。
他似乎倾听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,对话时间均匀地分配给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们。
所有人都在微笑,除了伊万诺夫,他并没有表露过多。
大家似乎都自得其乐。
她看得出哈珀让所有人都感到轻鬆自如。
她曾看过他的照片。
一张是他飘浮在国际空间站的照片,另一张是穿着橙色发射服站在停机坪上的照片。
但现在的他更苍老一些,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,晒得也更黑了。
他的体格比她预想的更为高大,明显要比其他三个男人更高:比伊万诺夫高了一两英寸,比底比斯高了更多,比泰尔几乎高了一英尺。
“到目前为止,训练得如何?”他问其他男人,“一切都还顺利吗?”伊万诺夫和底比斯点点头,泰尔则说了个笑话,苏利没听清。
他们四个人笑起来,苏利拉紧自己的制服,迫不及待地等技术助理从起重机上解开自己,以便融入那个圈子。
哈珀穿的是大家训练用的蓝色连身衣,左肩上缝了一面美国国旗,心脏处是一个更大的美国空军徽章。
他双手插进口袋,衣袖捋到胳膊肘处。
浅棕色的头髮很短,颈背和下巴一圈的皮肤颜色略浅,可能因为他新近理了头髮、剃了鬍子,暴露出之前被遮蔽起来、没被太阳照射到的皮肤。
终于脱下太空服后,苏利走向前去介绍自己。
儘管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,她却突然害羞起来。
她尽可能久地注视他蓝灰色的眼眸,但还是率先避开了他的凝视—他眼睛里有一些东西让她觉得紧张,仿佛他看透了她的皮肤,直抵胸腔,看得见她怦怦作响的心脏上肌肉紧绷。
“你一定就是苏利文专家吧。
”她还没来得及张嘴,哈珀便开口了,“很高兴能与你共事。
我等不及想听听你对通信舱的计画安排了。
”他们握了手,她注意到他的手錶向手腕内侧戴着。
表面是古金色,錶带破旧不堪。
他的手掌宽大、温暖而乾燥,他的握手既有力又温柔。
“谢谢,指挥官,”她回答道,“这是我的荣幸。
很高兴见到你。
”他放开她的手。
她总是觉得把手錶面向手腕内侧柔软部分的这个习惯带有私密性,就好像看时间的同时,佩戴者翻开了一层自我:现出手掌,展露脉搏。
过了一会儿,传来一声哨响,全体宇航员移步到一间会议室,听负责人正式介绍指挥官哈珀。
所有人员围着精美的会议长桌坐着,艾瑟太空计画的负责人开始介绍哈珀的资质。
那是一位名叫伊戈尔•克劳斯的女人,她组建了挑选“乙太号”成员的委员会。
她花了至少十五分钟介绍哈珀的生平,列举他的种种荣誉和成就,直到哈珀满脸通红。
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赶紧下台。
等她终于下去之后,哈珀走上前去跟她握手,第一次正式问候所有成员。
他都说了些什么?苏利努力回想着。
她记得他带了便笺卡片,儘管他在水池边已与大家有过随和的交谈,他还是很紧张。
“我很荣幸能与大家共事,”他宣布道,“我们将作为一个团队、代表一个物种,也作为独立个体,一同迈向未知。
”在“乙太号”上,即使通信持续中断,哈珀依然是他们的依靠,是让宇航员们感到离地球稍近一点儿的缰绳。
他向黛维请教飞船力学方面的知识,不断询问她有关生命保障系统、辐射遮罩罩以及“微型地球”离心力的问题,试图将她拉回现实。
哈珀和泰尔一起打电子游戏,委婉地听泰尔分享他的游戏心得,假装跟他一样认真对待游戏。
当哈珀走进实验室时,即使是伊万诺夫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,他给哈珀展示自己长久以来的工作成果,用稍带骄傲的语气向他解释其中的意义。
哈珀和底比斯之间的情谊日益加深,苏利可以看到哈珀从年长的底比斯身上汲取镇定自若的力量,聚集在他自己身上,再传递给其他宇航员。
他们两个曾不止一次一同进入太空,他们总是能够存活下来。
他们二人共同努力,使所有人都能保持理智。
至于苏利,哈珀会来通信舱内跟她一起听探测器的声音,或是一起打扑克牌,抑或在她整理木星资料时画她的素描。
他不必费力开导她,她也喜欢他的陪伴,甚至期待这样的陪伴。
在“微型地球”的餐桌上,他们会面对面坐上几个小时。
有时,当他锻炼的时候,她会从厚厚的科学论文中选一些读给他听。
他脸上的汗水闪闪发光,他会取笑其中浮夸的措辞。
她随声附和,同时也怀疑他对研究提出问题,其实是为她着想,而不是为他自己。
有时,他们会谈起家乡,谈到他们想念的东西。
然而家是一个未知而危险的变数,沉重如铅,会将每一丝希望拖回冰冷而黑暗的意识深渊。
苏利发现自己对底比斯说的话有了越来越多的思考:内心支离破碎后如何继续生活?泰尔、伊万诺夫和黛维开始意志消沉,要么沉湎在回忆里,要么活在对未来的期许中。
每次她跟他们仨说话时,他们总是神游在外,漫不经心。
苏利努力让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沉沦,试着在刷牙时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,不再回忆温哥华的房子、杰克的古龙水香味,以及当她把皱巴巴的乾净衣服放进露西的抽屉时,露西在走廊尽头拍打洗澡水的声音。
每当她发现自己流连于某一年、某一个地方时,她就默数到十,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“乙太号”上,仍在穿越小行星带,仍在返回沉寂地球的路上。
一天结束后,她会放下笔记,关闭机器,推着自己回到“微型地球”的入口。
她感受着重新注满肌肉的重力、沉入胃底的食物,以及滑扫着背部的辫尾。
她回到家了,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家。
要是走运的话,哈珀也会在那儿,在桌子上洗牌。
“来吧,苏利—这次,你可要输了。
”他会这么说,然后她会坐下,跟他一起打牌。

太阳升起后又迅速落下,所以奥古斯丁很难判断自己究竟躺了多久。
他烧得通红滚烫,在梦境中来回穿梭,他会在黑暗中醒来,挣扎着坐起来,在睡袋中扭来扭去,像一只被蛛网缠缚的苍蝇。
时不时地,当他睁开眼睛,看见艾莉丝徘徊在他跟前,喂他喝水,或是喝一大杯盛在蓝色杯子里的鸡汤—但他没力气抬手接杯子,甚至也无法捲动舌头说话,这些词句在他因发烧而沉重的脑袋里跌跌撞撞的:靠近点儿,或是,我躺在这儿多久了?或是,现在几点了?他只能闭上眼睛,再一次入睡。
在发烧的梦境中,他又变成了一个年轻人。
双腿强健,视力敏锐,晒黑的双手光滑,手掌宽大,手指又直又长,头髮乌黑,鬍子剃得乾乾净净,胡楂儿才刚出头,在下巴上留下一圈暗影。
他四肢矫健,行动流畅敏捷。
他去了夏威夷,去了非洲,还去了澳大利亚。
他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,没扣扣子,把熨平的卡其裤子挽到脚踝。
他要么在酒吧、教室或天文台挑逗着姑娘们,要么裹着一件橄榄绿的野地外套沉浸在黑暗中,仰望着途经之地上方的那片璀璨星空,口袋里塞满了零食、工具、粗糙的石英碎片或是五颜六色、形状各异的好看石头。
梦里有棕榈叶、桉树和克拉莎草丛。
清澈的水边有雪白的沙子,落寞的猴麵包树点缀着土黄色的平顶山。
还有长着五彩翅膀和弯喙的长腿鸟、灰色的小蜥蜴和绿色的大蜥蜴、非洲野犬、澳洲野犬和一条他曾经餵养过的流浪野狗。
在他的梦里,世界重新变得广袤辽阔、充满野性又多姿多彩,而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仅仅存在本身就令人喜不自禁。
梦境里也有摆满了嗡嗡作响的设备的控制室、巨大的望远镜和无穷无尽的卫星阵列。
还有美丽的女人、女大学生、城里人和访问学者,要是有机会,他会和她们挨个儿上床。
梦中他仍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刚刚找到自我。
他越来越坚信,他能够并且应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。
他聪明机智,雄心勃勃,注定不凡。
他写的论文在最好的期刊上发表。
无数的工作机会向他招手。
《时代》週刊将他写进“年轻科学家”专号。
讚美与崇拜接连不断,一直伴他步入中年。
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论述他的工作成果,“天才”一词频繁出现。
所有的天文台都希望他能莅临研究,所有的大学都求着他来教书。
他曾是备受瞩目的人物。
但谵妄却待他并不友好—日光渐隐,星辰昏暗,时间倒退:他又变成了那个站在精神病院大厅里的十六岁男孩。
举止笨拙,满脸粉刺,看着两个男人护送母亲进入一间上锁的病房,父亲则在前台填写表格。
自此之后,他便一个人和父亲生活在那座空空蕩蕩的房子里,和父亲一起去森林里打猎,和父亲一起开卡车,日子过得永远提心吊胆。
在上大学之前,他去精神病院探访母亲。
她用药过度,眼睛半闭,咕哝着说要做晚饭,双手放在大腿上颤抖着。
十年后,他站在父亲的坟墓前,朝新铺的草皮吐唾沫,狂踢墓碑,直到大脚趾折断。
奥古斯丁远远地看着这些场景中的自己。
从他伤害过的女人眼中,从他欺骗过的同事眼中,从自己忽视、小瞧过的服务生、侍应生、助理以及实验室技术员的眼中,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自己的脸庞,总是过于忙碌,也过于雄心勃勃,以至于除了自己以外,看不到任何人。
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造成的破坏、伤害、难过以及愤怒。
他拖着一副病躯,终于在内心深处承认,他感到羞耻。
梦境中的温暖、美丽和光景无比诱人,但当他试图抓住它们时,它们却悄然溜远。
还有其他更为苦痛的回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。
那是一些度分如年,甚至度秒如年的记忆片段:他用猎刀切入活鹿紧绷的皮肤时的感觉,滚烫的鹿血及其带有金属味的恶臭;曾被他视为身体不适的内疚和后悔等情绪,在肠胃或肺部深处剧烈搅动的感觉;父亲的拳头打在墙上、打在他身上、打在他母亲身上的声音。
在去精神病院前,他的母亲是这样的:日复一日、周複一周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缩在拼缝而成的婚被下面,突然又像凤凰涅槃般活力满满,沖进起居室,眼里似在喷火,準备干个没完,动个不停。
直到耗尽一切—气力、金钱、时间—她才会停下来,重新瘫睡进毯子里,一直卧床,直到她自己能够重新起身,或是被丈夫拽起来考验毅力。
疾病让奥吉深陷在这些时刻里无法自拔,他被围困在记忆的高墙中,想忘却忘不掉。
过了一段时间—他也不确定到底多久—高烧退了。
噩梦终于离他而去,他意识到自己醒了。
他身体虚弱,但头脑清醒,肚子很饿。
奥古斯丁坐起身,揉了揉眼角,赶走睡意,然后环顾控制室。
房间原封不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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